有这样一面锦旗:白底儿,蓝道,无字。
——那时我还在基层法院工作,刚到民事审判庭不久,庭长将一个案件交给庭里的调解能手李法官,让她做双方当事人的调解工作,并让我积极配合。案件已经开过庭了,庭长交代说双方当事人情绪对立矛盾较大,多调解几次,争取调解结案,否则,双方可能从此恩断义绝。什么案件,这么严重?
李法官仔细翻阅卷宗,案情逐渐明晰。原来是儿子生病医治无效离世一年多,儿媳将一处房产卖掉,又改嫁他人,连声招呼都不打,婆婆知道后认为儿媳不仁不义,说和不成,一纸诉状将儿媳诉至法院,要求分割儿子的遗产。
这位老婆婆已经七十二岁,老伴儿是一名退休教师,养育了四儿两女。大儿子在家务农,二儿子组建一建筑队常年在外承包工程,三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工作,小儿子在工厂上班,两个女儿嫁到不远的邻村,也算是殷实之家。老婆婆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在县政府工作的三儿子,三儿子为人忠厚、工作勤奋、孝敬父母,深得母亲喜爱,每到周末老人都会在村口等候接迎回老家的三儿子。
但天有不测风云,就在三儿子四十二岁时,被查出得了白血病。一个周末,三儿子回到家,母亲察觉儿子脸色不好,再三追问,儿子才说自己得病了,儿怕母忧,没有告知实情,并安慰母亲说到北京、西安的医院检查治疗一段时间就好了。母亲相信了儿子的话,况且儿子还年轻,一定能治好,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。母亲也隔三岔五的打电话询问病情,但实际上儿子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,最后只能回家休养,保守治疗,直到儿子去世。这一切让这位母亲恍若梦中,她最得意最骄傲的老三怎么就被疾病夺走了呢?
三儿子生前有两套房产和一栋三层十二间的临街门面房,自住一套,其余的全部出租,月收入近万元。三儿媳在县城一家宾馆工作,贤惠实诚,平时与婆婆相处融洽,经常给婆婆钱物,婆婆也常在村里人面前说三儿媳的好。丈夫生病治疗一年多,家里积蓄花得一干二净,还举债几十万。因为要还债,三儿媳没有和老人商量就卖掉了一套住房。痛失儿子的母亲听到儿媳卖掉了儿子留下的房子,更是悲从中来,跑到县城质问儿媳,儿媳也是悲苦交加,说自己带着一个10多岁的女儿,又外债压身,债主催要,不得已才卖掉了一套房产。母亲失子之痛、妻子丧夫之苦,很难说孰轻孰重。而房子属于夫妻共同财产,卖掉房子还债也是理所当然。二人就这样话不投机,不欢而散。
一晃一年多过去了,婆婆也没再提卖房一事,但忽然有一天,听村里人说儿媳已经和别人结婚了,这对老人来说,不亚于晴天霹雳,儿子才走一年多,媳妇就改嫁了,而且也不给这个昔日的婆婆打个招呼,气的生了一场病。等身体稍好,就吵吵着让二儿子回来,带她去和三儿媳论理。
二儿子劝说母亲:“算了,人家还年轻,现在是新社会,老三走了,还能不让人家改嫁?”
母亲说:“不是不让她改嫁,就是改嫁也得给我这个老婆子说一声,要是那样我还会备一份厚礼呢,我要的是一个礼数!”
老婆婆咽不下这口气,非要去县城找三儿媳论理,但两人又是不欢而散。老婆婆气不过,就一纸诉状将儿媳告上了法庭。她知道告别的也没有用,就要求继承儿子留下的财产,达到出气的目的!
李法官对案情有了充分了解后,决定先通知婆婆到庭。老人一见李法官,就一把鼻涕一把泪,哭着说最疼爱的老三走了,白发人送黑发人,儿媳太不把她当回事,既然她不仁也别怪我不义。我不是缺钱,儿子走了,我有权继承儿子遗产,要求分得50万。老年人想通过继承儿子的遗产,来证明儿子的存在。
李法官先给老人倒了杯热水,说:“您先消消气,我能理解您失去儿子的痛苦,儿媳卖房子和改嫁确实应该给您说明情况,一是对您的尊重,二毕竟还有与丈夫的情义。但是事情都有两面性,同时也请您理解一下儿媳,毕竟大家都是女人,您失去儿子,她也失去了丈夫,但毕竟还有孙女在,这种亲情却是割舍不断的。”
老人情绪也渐渐缓和,说她也不是非要儿媳给自己拿多少钱,就是不高兴儿媳的态度,儿子走了,好像她这个老人也不存在了。
摸清老人的心思后,李法官又通知儿媳到庭。儿媳见到李法官,也是哭成一个泪人,说丈夫生病不愿让老人担心,总是报喜不报忧,她忍着悲痛,陪着丈夫北京、西安奔波往返,钱花了几十万,人还是没有留住。卖了房子,婆婆不愿意,改嫁本想和老人商量,又怕老人不理解闹得不愉快,想等过后找机会慢慢给老人讲,谁知她听说后气势汹汹找上门来。当时自己也很委屈、很生气,对老人态度不好,确实有失礼的地方。关于分割遗产,儿媳说她本就打算找大哥、二哥商量,过一段时间手头宽裕了给老人拿些钱,也算是给老人的安慰,以后老人需要钱,她还会随时给的。
由此可知双方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,只是缺乏沟通,互不理解,才导致对簿公堂。鉴于这种情况,李法官分别通知双方到庭,同时转达了对方的心意,希望双方多一点理解,少一点误会。
最后,她看时机成熟,就征求双方同意一起到法庭,面对面把话说透,尤其是嘱咐儿媳要向老人表示歉意。当二人走进法庭,四目相对,二人都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,媳妇喊了一声“妈”,直接扑到婆婆的怀里大哭起来。婆婆也流着泪不停拍着媳妇的背说“闺女,你也不容易,咱俩都是苦命的人”。 看着这一对婆媳从势不两立到相拥而泣,李法官和我也不禁眼含热泪。
最后,婆媳俩都不提分割遗产的事儿。儿媳说我先给老人拿10万元作养老钱,过半年再给老人拿10万元,以后老人老了生病了,她还会像老三一样孝敬、伺候老人。老人说她也不缺钱,她只要媳妇给她10万元,只想求得心理安慰,觉得就像是老三给了她一笔钱,然后出远门去了,至于以后老了,还有其他子女,不需要儿媳的钱。第二天,媳妇到法庭交给老人10万元钱,老人撤回了起诉。
这件案子就这样圆满解决了,我们又投入到新的工作当中。但是十几天后的一天早上,这位婆婆忽悠又来到法院找李法官。我给老婆婆倒水的时候,心里还在担心她是不是反悔了,但看她的神情又不像。
这时老婆婆说道:“闺女,回去以后我心里一直放不下你,你解开了我们婆媳之间的疙瘩,我本想送一面锦旗给你,可又觉得表达不了我的心意,思来想去,就给你送条我亲手做的粗布单子。你就当锦旗收下吧。这可不是送礼,你要不收,我就找你们院长去,院长还能不让我表达心意?”
李法官说不行,这是我们的正常工作,您的心意收下了,单子不能要。老人生气地大声嚷嚷:“我这就去找你们院长。”对面办公室的庭长听见有人喊着要去找院长,赶紧过来看,但听完老婆婆的来意后,庭长笑了起来说:“老人家,我做主,收下你这面特殊的锦旗了!”
如今事情已过去十多年,我也从基层法院来到了中院。但我永远记得我离开时,还铺在值班室床上那面特殊的锦旗:白底儿,蓝道,无字。